地心引力(11)

11.

夜空黑得像深不见底的海,圆盘似的月明亮得不可思议,星星都不知道藏哪里去了,寻不到一颗踪影。

崔诚允蜷腿坐在阳台上,仰头望着夜色,脖子很酸很累了,也不肯低下脑袋来。

过去的回忆像电影画面,一帧帧在脑海里放映。

和李大烈有过很多开心的时刻。

李大烈带他去冰岛看极光的时候,他们冒着冷冽刺骨的寒风,相拥站着等待最美的极光出现;去印尼潜水的时候,两个人手拉着手在海底漫游,他现在还记得绚丽的珊瑚带来的视觉震撼;去日本赏花的时候,被鹿追着吃东西,一向淡定优雅的李大烈也不得不抓着他的手狼狈逃离鹿的魔角……

得知李大烈是真的爱自己,崔诚允无法不感到难过,就好像失去了一个很珍贵的东西,即使早就知道这个东西不属于自己,也难免会贪心想要永远拥有。

崔诚允又忍不住联想到过去。

他好像一直都无法把握重要的东西。

好像不断地在失去……

一种无法遏制的悲伤涌上心头。

又是失眠的一夜。

 

朋友最近离职待业,李长埈接连几天被拉出来陪吃陪玩,崔诚允表示理解,丝毫不过问李长埈的行程。

对于不能在家陪崔诚允,李长埈感到满心愧疚。从皮特大师钢琴演奏会结束当天晚上回来后,崔诚允就一直闷闷不乐。

李长埈不知道崔诚允和老师聊了什么,但当他想起崔诚允在舞台上表演的片段,也不禁感到深深的遗憾,更何况当事人崔诚允呢?

他不知道崔诚允为何放弃钢琴,但他知道崔诚允还是从心底里喜爱钢琴的。他很想开解崔诚允,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。他害怕自己多问一句让对方受伤,可如果装作什么都没发生,他心里又会憋得难受。

“怎样讨喜欢的人欢心?”李长埈问朋友。

“送他最喜欢的东西呗,这么简单的问题还来问我?”朋友对这个问题感到无语。

路过一家钢琴店,李长埈当即决定买一架钢琴送崔诚允。

在店员的建议下,李长埈选了一款模拟钢琴沉重手感的电子琴,心里盘算着等之后攒攒钱买一架好的钢琴。

 

当崔诚允工作结束回到家时,推开门的瞬间,他看到李长埈扬着大大的笑脸等待着他。

一股暖暖的安心感充满心房。

“你怎么今天这么早回来?”崔诚允笑着问。

“Surprise!”

李长埈兴奋地喊道,让开身体,一架闪着黑色烤漆光泽的电子钢琴出现在崔诚允的眼前。

“以后你可以当做兴趣爱好弹奏它。”

李长埈的笑脸在视线中变得模糊,钢琴那黑色的光泽像无数根针,尖锐地刺进眼睛里,心跳疯狂地攀升,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。

崔诚允浑身颤抖起来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胸口像漏了一个大洞,怎么都灌不进气。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,膝盖一软,整个人跌倒在地上抽搐起来。

“诚允?”李长埈一开始以为崔诚允是在开玩笑,还笑嘻嘻地喊着,直到崔诚允整个人跌倒在地上抽搐时。李长埈吓傻了:“诚允?!”他摇着崔诚允,却得不到回答。

李长埈害怕极了,当即叫了救护车将崔诚允送进医院。

医生给崔诚允打过镇静剂后,崔诚允很快陷入了沉睡。医生告诉李长埈,这是过呼吸综合症而引发的呼吸性碱中毒等症状,是由急性焦虑症发作导致的。

“这个病目前没有特效药,平时就要注意什么东西是引发此病的诱因,尽量在生活中避免出现。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,就把准备好的纸袋罩住病人的口鼻进行呼吸,能有效缓解呼吸性碱中毒的症状。”

崔诚允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,才会看到钢琴就会引发如此严重的症状呢?

望着崔诚允那张熟睡的脸,李长埈心里感到难受极了。

 

崔诚允醒来时,看到李长埈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。李长埈眉头紧促着,即使在梦里也无法安眠。

他的手被李长埈攥着,一种从未有过的依赖感而生。

他17岁就去国外独自念大学,初高中时也比较独立,凡事都亲力亲为,不依靠任何人。

他曾经练琴练到昏倒,醒来后还是自己打电话叫的救护车。

他和李大烈同居一年,李大烈从来没有发现过他有焦虑症,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不正常,因此也从不说自己的病,甚至刻意隐瞒。

他以为他能在李长埈面前隐瞒得很好,可是李长埈一次次撞见他狼狈不堪的模样……他赤裸地袒露在李长埈面前,无处可逃。

崔诚允伸手轻轻抚摸李长埈的发丝,由于镇静剂的缘故,他现在感觉很平静,平静得甚至没有丝毫情绪波动,变得无欲无求。

这是药物的作用之一,降低对周遭一切的感知,无论是悲伤、焦虑、喜悦或是激动……

李长埈突然身体抖动了一下,猛地惊醒了。他立马抬头朝崔诚允望去,发现崔诚允正看着他。

“你醒了?怎样?感觉还好吗?”李长埈攥紧崔诚允的手,充满担忧地问。

“我很好。”崔诚允点点头。

“你饿吗?想吃点什么吗?我去买。”

崔诚允没有一点胃口,摇摇头,说:“你能抱着我吗?”

李长埈脱掉鞋子和外套,爬上床。窄小的单人病床上,崔诚允把脸埋在李长埈的颈窝里。

“我有病……病了很久……”崔诚允的声音不清不楚地传了出来。

李长埈故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:“那有什么?我也得过病,我也没告诉你。”

“什么病?严重吗?治疗了吗?”崔诚允紧张地抬头看向李长埈。

李长埈忽然尴尬得脸红了:“我说出来,怕你笑话我。”

“不会是性病吧?”崔诚允随口一问。

谁知道李长埈的身体僵住了,赶忙解释了一句:“我已经治好好几年了,你放心吧。”

崔诚允无奈地翻了个白眼:“我想你技术那么好,肯定玩得很花。果然……”

李长埈有些窘迫,讨好地亲了崔诚允的脸颊一下:“当时年少轻狂无知,后来我就洁身自好了。遇见你之前,我四年没有恋爱过了。”

崔诚允怀疑地挑了挑眉:“别忘了,咱俩可是在酒吧见了一面就419了。”

“你是特别的。”

李长埈回忆起那天晚上,对他来说也是极度不可思议。其实那天晚上他去酒吧前,他一个月没出过门了,所以整个形象不修边幅。因为写不出剧本,他跑到酒吧解闷,第一杯酒还没下肚,崔诚允就走了进来。

他见到崔诚允的第一眼,就深深地被吸引了。

那双清冷的、虚幻的、看不出感情的眸子,像一块千年寒冰,带着某种蛊惑。他没有办法移开眼睛。

他坐在那儿浑身发抖,崔诚允问他话时,他疯狂在脑海里找搭讪的借口。

他当时那么邋遢,也没想到崔诚允会拉他去419,当时他还以为这是一场新恋情的开始,却没想到被当成了一场临时艳遇。

“给你讲讲我的故事,但你也得给我讲讲你的故事,可以吗?我想了解你。”李长埈恳求地说。

“我的故事乏善可陈。”崔诚允不喜欢向别人倾诉,那样会显得他很懦弱,他已经习惯自己扛下所有。

“有我的老套吗?”

崔诚允被挤眉弄眼的李长埈给逗笑了。

“我大学的时候是我们学校的系草,追我的人排到了五里地外。”

“吹牛吧你。”崔诚允嫌弃地撇撇嘴。

“当时追我的女生太多了,我以换女朋友为乐,短则一周,长则一个月。但是常在河边走,哪有不湿鞋。有一天,我发现我得了性病……我却完全不知道是谁传染给我的。”

“你以前是异性恋啊。”

“是啊,你是从以前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恋吗?”

“我懂事的时候就知道了。别的男生喜欢看av,但我完全无感。我的初恋是我的同学,可惜他最讨厌同性恋。不过我五岁就开始学习钢琴,也没有时间去恋爱。我妈妈希望我能功成名就,为家光宗耀祖。”

“这样……很羡慕你的同桌。”

“羡慕他做什么?”

“被你喜欢啊。这还不够幸福吗?”

“嘴贫!”崔诚允张嘴咬了李长埈耳朵一下。

李长埈哼了一声:“我的祖宗放过我,这可是医院。我怕我忍不住……”

崔诚允犹豫了一会儿,突然说:“你不用羡慕他了,我喜欢你。”

李长埈欣喜地瞪大眼睛:“真的?”

“你好烦。”

“那你可以做我正式男朋友了吧?我的试用期过了吧?”

崔诚允装作不情愿的样子:“行吧,提前给你转正。”

得到一直以来想要的答案,李长埈反而没有感到想象中的那么激动。他盯着崔诚允的眼睛,情不自禁地低语:“崔诚允,我爱你。”

“好了,继续你的故事吧。”崔诚允感到很难为情,立马转移话题。

李长埈也就坡下驴,继续讲:“总之,我看病的过程很痛苦很漫长,那些曾经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女生一个个都跑走了。我当时的室友陪伴在我身边,出于感动,我和他在一起了。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。”

“那你们为什么分手呢?”

“当时我读研究生了,而他步入了社会当公司职员。怎么说呢,就是自然而然地没有共同语言,成了陌路人。”

“啊……”崔诚允望着李长埈,忽然担忧他们也最终走向不同的道路。

“和他分手后,我没有再恋爱。当然并不是因为我和他多刻骨铭心,只是我厌倦了谈恋爱。毕业后,我当起了全职作者,并成为了一名无名编剧。”李长埈挑眉,“我的故事很老套吧?”

“不能这么说。”

“说说你吧。你是为何放弃钢琴,成了一名广告模特?”

崔诚允摘下了食指的戒指,将食指伸到李长埈眼前:“我的手指被刀切断了。我没办法再弹钢琴了。”

说这话的时候,崔诚允的语气非常平静,没有丝毫波澜。

李长埈吃惊地瞪大眼睛,盯着崔诚允手上那条截断的疤痕看。

他一直以为崔诚允食指戴着戒指只是出于喜欢……完全没想到背后竟有这样的缘故。

“为了阻拦一个持刀抢劫的罪犯,鲁莽的见义勇为的下场。”崔诚允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。

“你很勇敢。”李长埈动容地说。

“这并不是值得歌颂的行为。如果我当初知道自己的职业生涯会被断送,我应该不会上前。”

李长埈安慰道:“别这么想。这是你的人生勋章。你应该骄傲才对。”

“呵……”

“诚允……”李长埈紧了紧抱着崔诚允的手臂。

 

在国外学习和生活并不是轻松愉悦的,从小开始,崔诚允就背着沉重的枷锁前行——他的母亲总告诫他要出人头地。

“你没有父亲,妈妈一直被人看不起,所以你一定要优秀,这样才不枉负我付出一切抚养你。”

他要保持最优秀,奖学金对外国留学生很苛刻,最顶尖的人才能拿到全额奖学金。

崔诚允常常饿着肚子练习钢琴,吃好几个月的咸菜配米饭,以至于缺乏维生素到流鼻血的程度,也曾低血糖晕倒过去。

为了保护手,他能做的兼职很有限,都是帮同学做作业这种工作。

他是靠着何等意志力才走到为大师开场的程度。

那时候,他的前途何等光明,从未想到过,坠落也是一瞬间的事情。

他曾经是天之骄子,可是就在一夜之间,他失去了所有。

最痛苦的是,他连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也变得一无所知。

他是被命运突然抛弃的人……

大家为他感到惋惜,可社会很现实,很快没人再注意到他,大家又去追逐新的天才。

他不过是被丢弃的、无用的那个。

他无数次想回到夺刀的那个瞬间,他会假装视而不见地逃开。如果可以,他会的。

崔诚允做了一年的噩梦,每天晚上都会梦见那个割掉自己手指的男人的脸。那是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,挥舞着刀子手足无措地转身跑掉。

他好多次尖叫着醒来。

现在,他跟母亲处于断绝来往的程度,不打电话,不回家探望,也不会有任何信息的交流,只定期给母亲打去生活费。

他曾对母亲说,就当这个儿子死了吧。他注定无法光宗耀祖,成为她的骄傲。

所以对于这件事,他怎么能骄傲呢?

他恨死自己了。


——TBC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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